1，

我不知道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过年除了那些注水般膨胀的红包，还会留下什么记忆。而之于我的童年，过年总是要特别一些，可以穿新衣，逛花市，贴春联，置办年货。

当然，最开心的莫过于放鞭炮。20元钱就可以买够一个春节的玩耍，敢单手放二踢脚的，必然赢得大院里所有孩子的一致崇拜。那时的烟花爆竹，花样不多，种类和那时的人心一样，都还很单纯。一朵简易的烟花升空，大家仰头去望，带来的快乐，却不是现在人人低头一部手机所能够比拟的。

后来，忘了从哪一年开始，突然禁放烟花爆竹，据说是污染环境。不过禁放了这么多年，倒是没有禁住雾霾的日益壮大。爆竹声中一岁除，去了这声响，年味也就跟着去了一半。

再后来，新衣无需买了，春联不去贴了，连年夜饭也懒得置办，交予饭店打理。年味渐渐逝去，越来越淡，这么些年下来，家里唯一还坚持的一点习俗，就只剩下守岁包饺子。

2，

饺子号称天下通食，从北至南，无处不可见。然而吃惯了家里的饺子，外面的饺子却几乎是无处可以吃。就拿我最爱吃的韭菜饺子来说，我妈的做法是按一斤韭菜、一斤鲜肉、一斤虾肉的比例和馅，虾是活虾剥壳再剁馅。而且韭菜饺子要好吃，就必须肯给油，油大了馅才活。从和面、擀皮到包馅、下锅，最后热气腾腾的端上来，这成本和这功夫劲，也就在家里能吃到这一口。

懂吃的人能吃出来，深圳许多店里无论什么馅的饺子都是一个味。因为按照饭店的潜规矩，用的是次一等的材料，馅不够新鲜，只好拼命放味精提鲜，自然也就变成了一个味道。

这些年在外面的饭店，让我记忆犹新的，只有烟台小渔村吃到的鲅鱼馅饺子。刚上岸的鲅鱼，4元钱一条，整扇鱼肉片下来剁馅，吃起来鲜嫩无比，不会搁一点杂肉，因为在渔村，猪肉要贵过鱼肉。

3，

然而即便是妈妈，也再做不出地道的酸菜馅饺子。

我说的酸菜，不是广东用芥菜腌制的咸酸菜，也不是川贵地区的泡酸菜。而是东北的酸菜。

东北的酸菜，用大白菜腌制，在运输不像如今这般通达，甚至还没有温室大棚的年代，就是整个冬天餐桌上唯一的蔬菜。

积酸菜，是北方每个家庭的必备功课。外公家的后院有一口大水缸，就是用来积酸菜的。每年深秋降温之后，舅舅和小姨便把堆成小山似的大白菜收拾干净，整齐地码在缸内，放上食盐，注入清水，再用石头压实，封好。等到初雪降临的时候，就可以一解我的馋虫。

大抵是八十年代末的某个除夕，年夜饭都已摆好，居然听到了屋外有叫卖的声音。是一对农村的夫妇，赶着一辆马车进城来卖酸菜，一斤酸菜一毛五分钱。然而那时候家家户户几乎都自己做酸菜，他们的生意十分惨淡，我看马车上还堆放着大半车的酸菜无人问津。两人又不甘心回去，摸黑踏雪又往下一个居民区而去。

到了九十年代，我第一次在夏天吃到了酸菜。当时只觉得这酸菜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酸味和自家水缸积出来的相比似是而非。后来才慢慢知道，这就是食品添加剂的味道。

我们常说，生活进步了。如今连在最南方的深圳，都可以一年四季买到各种品牌的东北酸菜，然而无论这些牌子如何标榜自己不含防腐剂，保持传统口味，我都吃不出那种真正自然发酵的味道。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不用说在深圳，即便回到老家，同样吃不到童年时的酸菜。舅舅说，现在城里谁家里还会搁口大缸，逢年过节也都是去超市买袋装的酸菜。还想吃地道的积酸菜，只能到农村啦。

听到这话，我总是会想起那个除夕夜，赶着马车叫卖酸菜的夫妇。

4，

酸菜可以做酸菜馅饺子，做渍菜粉，但最经典的吃法，还是莫过于东北年节杀猪菜里最具代表的酸菜汆白肉血肠。

我一直觉得白肉是酸菜的最佳搭档，大片的带皮五花肉，油脂却全被极吃油的酸菜吸走，白肉不再肥腻，酸菜愈发开胃。点睛的莫过于血肠，血肠有些类似广东的猪红，但妙在多了一层肠衣。你要先突破极具韧性的肠衣，才能吃到鲜嫩的猪血。

好吧，以上的味道只存留于记忆中。

前年春节，为了找回过年的感觉，我特意跑到农场现宰了一头猪，连夜拉回家里。可惜，即便是这样新鲜的猪肉，依旧吃不出我馋着的味道。

现在生活太好，吃什么都不香。经常听到这种感叹，果真如此吗？

就拿这头猪来说。我们以前吃的猪，品种是土猪，要一年才能出栏，也叫年猪。土猪长成也只有220斤左右，成肉率只有七成。而现在的养猪场，猪种基本都是瘦肉型猪，这种饲料猪，四个月出栏，重量有250斤到300斤，成肉率有八成。如果有机会见到土猪肉，用最简单的方法，切片蒸熟，你就能品尝出两者之间的差别。

所以不用担心自己的舌头变了，更多时候，变的是食物。

5，

以前极少有机会下馆子，所以下一次馆子，记忆便能保存很久。

93年冬天，我和家里的长辈一起去肿瘤医院看望住院的外公。离开时在医院旁的饭店吃了一顿饭，那时的我还天真地以为癌症和感冒发烧一样都是可以治愈的，只不过住院要费些时间罢了。对着一盆酸菜白肉血肠大快朵颐时，更没有想到，那竟是我在家乡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那年冬天，我告别了外公。然后，我随父母告别了这座城市，告别了漫天飞舞的大雪，告别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告别了后院的那口大水缸。

这些年，有关故乡的种种，与年味一起，慢慢褪色逝去。唯有家里的这碗饺子，终归留下了一丝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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