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吃酸咸菜长大的，从儿时到成家立业，咸菜几乎成了下饭不能缺少的佐肴。如今虽说吃得少了，可每每听到或看到有关咸菜的话题，便情不自禁地想起儿时家中的岁酸咸菜，想起它，胃中便不由泛起阵阵酸水。

重新提起咸菜的话题，是一堆老咸菜引起的。那时多年前的一个暮春黄昏，我骑车从县城回家，途径邻村东头的一家门前，看见路南的水沟边，有一堆蔫巴巴的老咸菜。我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好的咸菜，怎么舍得扔了？下车走近细看，发现咸菜是用芥菜腌的，虽说外表有点干巴，但咸菜并没有异味。我用手拿了一块细细端详，不远处有个五六岁的男孩，向我投来惊奇的目光。这要是搁在童年，我准会贪嘴咬上一口，或是狠狠装上两兜回家。可现在，我既没有咬，也没有装，只是一看再看，恋恋不舍地放到地上去了。从这以后，这件事情便像影子一样缠绕在心间，尤其是茶余饭后，我的眼前总会出现那堆咸菜，还有那孩子童贞好奇的目光。

酸咸菜是那个时代我家中的特产。其实，咸菜并不应该是酸的，再者，母亲也是腌咸菜的好手，只是家里太穷，母亲总是舍不得那点盐，一年又一年的把咸菜腌酸了。记得每到腌咸菜，母亲都是把芥菜洗过晾晒一番，再用开水冲过瓷缸，尔后一块一块地把芥菜放到缸底，放一层芥菜疙瘩撒一层盐。这个时候，我时常怨家中的咸菜太酸，嘟囔多了，母亲便说：“我还不知道多搁盐？，您爹拼死累活一天，还挣不到二斤盐钱。”听到这，我哑然了。我姊妹五个，每顿饭都要吃一大盘咸菜。那时候，饭桌上除了咸菜，再也没有别的下饭菜。母亲腌制的咸菜疙瘩刚刚有了咸味，便迫不及待地上了我家饭桌。由于盐放得太少，芥菜疙瘩连颜色还没变，嚼到嘴里也咸也酸太酽口，可就是这样的咸菜，用不到开春，咸菜缸就见了缸底。母亲无奈，只好朝缸里腌一些藤蒿、秋萝卜或者白菜帮什么的充当咸菜。记得我家的咸菜总是长毛，对此，母亲是有办法对付的，或是捞出来串成串晾晒，或是用开水煮过倒缸，盐反正是不舍得再放的。从七八岁到十四五，我吃了近十年的酸咸菜，可以说，酸咸菜陪伴我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

咸菜给我的记忆太酸涩了，一度我厌恶提起它，可一场电影又使我重新爱起它来。上初二的那年秋天，我跟伙伴们到五里外的邻村看电影，放的是《党的女儿》。当放到女主人公把党费买成咸菜，送给被白军围困的红军时，她女儿因为馋咬了一口，被她母亲打哭了。“这是用党费买来的，你怎么能吃？”。尔后，懂事的女儿流着口水搂着妈妈：“什么时候能吃上咸菜就好了。”看到这里，我很受感动，我忽然觉得，咸菜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母亲去世后，我们一家的日子更加艰难了。直到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我们一家才吃上真正的“咸”咸菜。屈指算来也不过二十多年的光景。我常想，自己吃饱饭的历史太短，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没有“烧包”的资本。结婚的第二年，我也学着用芥菜萝卜腌了半缸咸菜。腌制时，我一再多放盐，仿佛只有这样，才是对童年缺憾的补偿。可惜，随着生活的改善，如今已是很少吃咸菜了，即使吃也吃得很少，以至腌制的那般缸咸菜吃了五六年也下了没有一半。不知道是腌制的技术不佳，还是放的盐太多，反正腌的十分难吃。连邻居都说我把咸菜腌得走了味。那半缸咸菜蹲在旮旯里，几乎无人问津了。家里人嫌占地方，几次想倒掉，都因我心疼而作罢。后来由于保存不善，咸菜最终乱掉了，真的不能吃了，可是仍了吧又实在可惜，起码是不忍心。因为一想起儿时的酸咸菜，心理徒增了一种负罪感，那时若是能吃上这样的咸菜，差不多跟过年一样高兴的。

既然舍不得扔掉就得吃，在单位吃食堂时，我始终带上一块皱巴巴的咸菜，按说无需吃它，可是二十多年来对咸菜的期盼，使我无法割舍同的特殊情感。不管它好吃与否，时不时地咬上它一口，每啃一口咸菜，如同咀嚼当年苦涩的岁月。特别是奶奶当年的教诲更是难忘：“孙子，好记着，咸菜腌咸了能吃，腌不咸也能吃，就是腌制酸了不能吃，长大了千万不能当酸咸菜啊！”奶奶的话寓意很深刻的，因为我们家乡管那种吃了没几天饱饭就京腔洋调不知自己姓什么的烧包鬼叫做酸咸菜。

我将终生记住奶奶的话。

1996年11.15子夜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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