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印记

2002年秋，上海某军校校医院，研究生入学体检。

“小伙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血压这么高？平时就没什么感觉？家里人有血压高的没？”和蔼可亲的女军医一脸严肃。

“没事啊，我一直这样，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家里人也没有高血压的。”我有点担心体检不过关。

“哦，那可能是先天性体质。你到门外静静静，我再给你量一次。”

乖乖的在外边坐了5、6分钟之后又进去了。

“还是太高了，都100、150了，算是高血压病了。这样吧，我先给你填个正常数，别因为这个上不了学。不过呢，你自己得注意，弄点降压药吃，别年纪轻轻的就得这个病。”女军医让人备感亲切。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有病，得治！那年我23岁，风华正茂，势头无双，谁管那么多呢？

28岁的时候，突然觉得喉咙里老是痒，刷牙就吐，每天早上咳的地动山摇。起初以为是感冒致咳，后来才知道，慢性咽炎上身。今年正好咳过了十年时光。

后来才知道，这些都跟自己长期嗜咸如命有关系，吃盐太多，口味太重，给自己刻上了青春的印记。

浸泡在咸菜里的故乡

一张酸煎饼卷上一根大葱，再加上几根辣疙瘩条儿或者香椿芽咸菜，是临朐人的美味。

据传，因为临朐人嗜咸如命，又爱吃酸煎饼，导致胃癌高发，好多健康保险直接把临朐列为禁售地区。未经考证，多为臆测，不敢妄断。但食盐过重，的确对健康不利，却阻挡不了临朐人对咸菜的热爱。咸菜应是饭前开胃，临朐人却当作了主菜。舍命只为一口美味，这算是吃货的最高境界吧。

家家户户必备的咸菜缸

临朐人腌咸菜不像韩国泡菜和东北酸菜那样讲究，家家户户都置一口专门用来腌咸菜的缸，常置于天井之中。缸为陶土烧制，取粗盐若干，倒水其中，便可用来腌咸菜了。需要强调的是，必须得用粗盐，精盐咸味不够猛烈，力有不逮。山里人吃东西不讲究，腌起咸菜来也豪放。咸菜缸里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常常是逮着什么放什么。老家人包容万物的性格在腌咸菜这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腌辣疙瘩，与榨菜齐名的一种咸菜

最常见的辣疙瘩，学名芥菜，长得有点像萝卜，与榨菜一样，天生的咸菜命。生吃不如萝卜甜脆，炒了没有萝卜香气，但腌成咸菜却咸鱼翻身，全面超越宿敌萝卜，成为临朐咸菜中能与四川榨菜一决高下的对手。父亲每年都会种很多辣疙瘩，腌上一大缸，加上娘摊的酸煎饼，成了7年中学时光的主要食品。

腌潍县萝卜

再就是萝卜。烟台苹果莱阳梨，不如潍坊萝卜皮。临朐属于潍坊市，不吃萝卜的话，名不副实。老家九山喜种青皮萝卜，白萝卜和胡萝卜交不是很受待见。青皮萝卜全身是宝，不腌咸菜的话，有点暴殄天物。直接扔缸里腌上，咸萝卜吃起来嘎嘣脆，生吃最妙。

咸菜缸中不能少了辣椒。辣不是味道，为痛觉的一种。人天性趋乐避苦，但这种痛觉却让人欲罢不能。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来分析，这应该是人死本能的一种体现，每人身上都有受虐的基因，痛觉让我们最直接的感知自我的存在。腌辣椒集咸与辣于一身，像极了人生的滋味。所以说呢，最下饭的菜就是这种咸辣味道。喜欢吃腌辣椒的临朐人，天生就是悟透生死的哲学家。

香椿和香菜是奇葩一样的存在。喜欢的视之如怡，不喜欢的避之不及。但临朐牛就牛在能把香菜炒肉和油榨香椿当成主菜来招呼客人。在临朐人的眼里，这么好的东西，不用来腌咸菜的话，有点浪费。

临朐特产红香椿

临朐家家户户都会在屋前屋后种上几棵香椿树，种植成规模的寺（我们念ci，声）头镇就被誉为“中国红香椿之乡”。临朐人的香椿从来不是只有炒鸡蛋那么简单。清明前后，摘下红色的嫩芽腌制，吃上一年没问题。当年在上海上学的时候，带了点香椿芽咸菜让南方的同学尝鲜，告诉他们这是一种树叶，竟然一副难以置信表情。的确，香椿有“树上蔬菜”之称，才不是忽悠呢！

嚼得菜根，做得大事。腌香菜根是我的最爱，吃的时候会有一种神秘的香味萦绕口中，不可名状的味道，超越了酸甜苦咸，是咸菜中最独特的存在。香菜也是临朐全羊汤不可或缺的佐料，中和膻味效果奇佳。但因其产量太小，且只能生吃，没有进入临朐咸菜的主流。

山东人生吃大葱和大蒜已经到了灵魂深处，每次吃饭如果不来个蘸酱菜就觉得人生不完整，没有葱，你看看他跟不跟你急？吃肉不吃蒜，营养减一半。没蒜吃的人生不值得过。新蒜洗净，直接扔到咸菜缸里，腌上几天就开吃。九山人腌大蒜就是这么干脆，糖蒜和腊八蒜是不屑于腌的，城里人才那么吃呢！

临朐独有的咸菜是腌麻椒（花椒），其他的地方把麻椒当作调味品，唯有临朐人将其制成咸菜。工序不复杂，直接把青麻椒扔咸菜缸里了事。腌一段时间捞出来吃即可。

腌洋姜

洋姜、白菜、鸡蛋、芹菜根、黄瓜、豆腐……就像四川人吃火锅，临朐人只要能找到的东西，都会扔到天井里那口咸菜缸里试试，我小时候，经常把抓来的螃蟹直接扔到咸菜缸里腌一腌，再炒炒吃，那真是美味。这种大杂烩式的腌咸菜方法，一个直接的好处就是各种食材味道可以相互渗透，相互影响。辣疙瘩的味、辣椒和大蒜的辣、香菜的香、麻椒的麻、萝卜的鲜，掺合到一块，形成了临朐咸菜独有味道，而家家户户因种类的不同，又各有千秋。所以，在临朐，你很难吃到两家味道雷同的咸菜。

咸菜缸就像临朐人的性格，包容、不羁、实在、干脆、坚韧，率性、随意，不求浮华，直击根本，容于万物而不舍个性，立于天地而不惧艰辛。

咸菜腌渍的青春

92年13岁的时候到九山镇上初中，离家六七里地，来回不方便，便开始了住校的生活。学校没有食堂，只能从家里带饭。周三中午和周末回家各回家一次，带好三到五天的饭到学校上课。

现在的九山初中，当年可没这么好的条件

住的地方条件更差。男生宿舍是学校南边几间老房子，屋子里除了水泥台子再无他物。弄个草垫子铺水泥台上，加上褥子和床单，再来床被子，就是睡觉的地方，一字排开，蔚为壮观。冬天滴水成冰，冻手冻脚，夏天酷热难当，汗出如浆，唯有不冷不热的春秋可算是好时节。住的地方离厕所很远，青春期的孩子透着放荡，直接在宿舍前边解决。童子尿的威力不敢小觑，门前老树叶发黄，茵茵绿草无影踪，唯有冲天的骚臭味百米之外可闻，路人皆掩鼻匆匆而过，不敢逗留。

宿舍里面是跳蚤、虱子的天堂，每个人都与自己的宠物如影随形，这让班里的很多女生见到了我们如见瘟疫，唯恐避之不及。女生好一点，有床住，加上爱干净，依然是像花一样的存在。

在这样的环境里，很多男生会得一种叫作疥疮的皮肤病，晚上奇痒无比，相当难受，到现在一说这词，我身上都不舒服。这么差的居住条件到了初三才有所改善，终于上了床。

没有当年抬水的实景照片，差不多是个意思图里的意思

吃饭时候，班里同学两两配对，轮流到学校的锅炉房里两个人拿棍子抬两桶将近一百斤的热水。大家拿缸子排队，值日生拿舀子给每个人倒水。四五十的班级，到了夏天，两桶热水经常不够，需要一个人再去提一桶，麒麟臂就是这样练成的。

农村的女孩是真的女汉子，抬水、扫地很少受特殊照顾，跟男孩子一样干体力活，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初三的时候跟同桌的她掰手腕，号称有“麒麟臂”的我，竟然输给了她，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有芥蒂。

吃的东西主要是就是煎饼咸菜了，谁要有白面咸鱼吃，那家庭条件算是上等户了。咸菜以辣疙瘩为主，母亲给我和哥每人准备了一个盛麦乳精（当时农村的大补品）的瓶子，本着油多不坏菜的原则，炒上两瓶咸菜，能吃个三五天。

辣疙瘩应该切得细如发丝，晾干水分之后炒最佳，可母亲炒咸菜跟她摊酸煎饼一样不讲究，直接往里加水，尽管往里面加点肉丝、鸡蛋什么的奢侈品，最大限度的提升口感，但水多易坏，味道真不咋地。

同学们之间很要好，每到吃饭的时候，相邻的几个同学一般都会把饭凑到一起，各色的瓶子桌子上一摆，搞个咸菜聚餐，食如饕餮，吃起来格外香。到现在，我仍然忘不了那些和同学们每天吃咸菜大餐的日子。

家住镇上的同学经常不回家，跟着蹭吃蹭喝的凑热闹。他们吃的住的都比我们好，可能更喜欢那种一帮孩子吃住在一起的酣畅淋漓。同吃同住同学习，24小时腻在一起，恋爱婚姻的亲密度也不过如此，这让中学同学情深似海，经年不忘。

高中的时候去了离家八十里地的临朐二中，仍然没有食堂。每月过一次大周，回家带足伙食和饭费。饭带不了太多，一般一次能带一周的就差不多。父母会给我一百块钱，吃饭加零花，差不多能扛上一个月，有时甚至略有剩余，我打小就是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

吃的比初中略改善，除了主打的煎饼和咸菜之外，母亲会烙点火烧、蒸点馒头来点面食，鸡蛋舍不得吃，全腌起来煮好带着。会定期买点咸鱼、虾皮之类的，打打牙祭。面食易坏，经常长毛，不舍得扔。学校想得周到，烧热水的锅炉旁边弄个蒸笼，我们会用网兜包住硬梆梆的火烧馒头，吃饭的时候直接去拿，有热乎的面食吃，就点咸鱼咸菜，人生幸福不过如此。

当时吃的海带丝比这个差远了

家里带的饭吃光了之后，就全指望着钱过日子了。去小卖部买点海带丝、蒜蓉辣酱和腌黄瓜做下饭菜，馒头五毛钱仨，正好一顿饭。学校里有人卖五毛钱一份的几乎全是汤的菜，品相如镜，光可照人，但仍然可算是顶尖伙食。偶尔省出钱来还会花个三块两块的下个馆子，算是改善一下生活。

班里有个镇上的女同学，家里做的肉包子特别好吃，经常会带点来给我们这些山里来的同学。每次都是狼吞虎咽的下肚，平淡无奇的包子，堪比凤髓龙肝，唇齿留存的一抹香，到了现在仍会在心头泛起。那时候并没想到，几个包子会成为青春里美好的回忆，让五味杂陈的人生，多了一丝甘甜。

美丽的九山镇

我们寺头、石家河、白沙、九山和沂山这些地方的同学被统一叫作“南边山里的”，可以理解为客观的地域描述，不能算歧视。不过呢，仍然会有让人不太舒服的事情发生。

班里有一个从潍坊市里来的插班生，生活条件优越，与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有一次过大周回家带饭，我和九山的一个同学一人扛一个蛇皮袋进了宿舍，底层放了床被子，最上面的是煎饼和咸菜。

插班生见到此情此景，由衷的说了一句：“真像俩要饭的啊！”然后就大笑着在床上滚来滚去。

当时的情形跟这图非常类似

这话有点伤人，但我也只是风淡云轻的看他一眼，在心里想着：“一定要考上大学！”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也不过是徒增一点世俗的动力而已，再无其他。

转眼间，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恍如昨日。忆往昔的时候难免矫情，我亦不能免俗。煎饼与咸菜的味道也让我明白，人生再多的苦难，你静静的走过，苦亦有乐。当你过后回首方知，那些苦难早已成为你的骄傲，积累成一生取之不竭的财富。

这便是生活！

多少人有这个共同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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