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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十月，沿着气候线，大白菜一路从黑龙江、吉林、辽宁南下，直到大连，构成中国的“秋菜前线”。

还没供暖前这么个两三周，整个东三省都被大白菜所支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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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整座城市，一望无涯的脆绿白，马路边、门面前、花坛上，除了车道，都是白菜，全都是白菜，白菜多到感觉是东北人复制粘贴出来的。

哲学家发明了那著名的白菜命题：究竟白菜是东北的一部分，还是东北是白菜的一部分。

这种惊人的阵仗，南方人不太能理解，这是东北人在准备过冬，毕竟在东北的冬天，雪人都是用白菜堆成的。

秋菜就是入冬前，秋天收成的菜，以大白菜为主，还有土豆、萝卜、大葱等蔬菜。

在过去运输不方便，大棚不普及的年代，寒冷地区的人们，总要在入冬前储备粮食、囤菜，以便顺利捱过长达五个月的冬季，而晒菜，就是为囤菜所做的前期准备。

▲20世纪80年代东北晒冬菜的场景

▲一张小朋友晒冬菜的旧图

若把眼前这道壮观的风景当作东北的“季节限定”，那么一切就仪式感了起来。

东北的双11，从大白菜进城的那一天开始。

每到这个时分，东北各城市总会划出一些街道来卖菜，那可不只是一摊摊的菜，那是每个街角都有几辆卡车，卡车上都堆满了大白菜的那种概念。

还有不少从农村直接拉过来的无证菜贩，城管在这几天也大多网开一面，睁只眼闭只眼。

抢购白菜的，几乎都是中老年人，对他们来说，囤秋菜已经成为人生的一部份，不在入冬前囤菜，心里就空空的，不踏实。

在11月，大白菜就是东北的硬通货。

什么叫作实在，凭券兑换大白菜那就是一间超市为顾客做的最实在的事。

东北每年供应的大白菜数量，从来就不是科学或统计学问题，而是一道玄学题，或者说是一个白菜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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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在这个季节来到东北买秋菜的现场，才能真正体会啥叫”白菜价”。

据说今年因为东北难得有台风，雨量过多，影响白菜生长，白菜价格普遍比去年同期飙涨近100%。

“太贵了！去年买500斤，只要150元，今年也买500斤，就要250元！”在长春桂林路，一位瘦弱的大娘声如洪钟地向菜贩抱怨。我当场就震惊了，毕竟我来自于把葱论根卖的遥远南方。

500斤听起来好像很惊人，其实一颗白菜按大小6～10斤都有，如果你嫌重、抱不回家，有些小贩还能帮你送到家。

另一个原因，则是很多人觉得冬天外地白菜没有秋天的本地白菜好吃，价格又比平常翻一番，所以也愿意多储备一些。

▲这一车大约有100斤

小区欧式喷水池广场当然也是良好的晒菜场，毕竟罗马正统在东北。

居民同志们有默契地把菜按地形摆成了一个圆弧型；你每天出小区可能要越过几万棵白菜和十几万根大葱。

户外花台，除了用来晒拖把，更适合用来晒菜。

你完全不用考虑菜会把花压死，东北人会跟你说：“反正再过半个月，它们通通都要死。”

豪车啥的都是虚滴，它首先是拉菜的工具，然后才是晒菜的载具，这个时候，所有物件都必须为晒菜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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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只是小小的把手，只能晒四棵菜，也要坚持传统，这就是仪式感。

如何晒菜各家自凭本事。小区里的空地、健身器材，家里的阳台……都摆满了菜，部分楼梯间也都是菜。

这个厉害了，将菜晒在毒饵站四周，有绝对的威摄力。

各种银行、营业厅的玻璃门里，更是晒菜的绝佳地点，不仅防雨防盗，而且阳光直射自然形成的温室，使菜晒得更均匀。

一位短视频博主用一种极其慵懒的舒服语调，边溜狗边拍了他们小区的晒菜实况，我非常喜欢。

你以为东北是老大粗，其实东北非常文艺，而且是非常接地气的文艺，艺术来源于真实生活。

东北银活着不一定要有咖啡，但离开了白菜和大葱就活不了(还有粉丝)。

对东北咖啡人来说，情可以不矫，菜不能不储；大冬天可以不喝热可可，却不能没有酸菜锅。

你进入了白茫茫的东北，走进街角散发着温暖黄晕的咖啡店，推开那扇门，也许会发现一些隐藏菜单。

在本地人看来，一切都并没有什么不对。

那是一杯充满黑土地风味的酸菜卡布其诺，洒些葱末；对了，老板，再来个果盘，多给些大酱哈……

对老一辈人来说，入冬前不囤点菜心里好像没底，现在你在街上看到买白菜晒菜的基本都是中老年人了，年轻人已经不太愿意做这些事，也许再多几年，晒秋菜也会成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

因此，这种文化传承必须从娃娃抓起。幼儿园里也能见到晒菜，菜的清香渗入娃娃们的骨髓与灵魂，长大后才能做一位合格的东北人。

每一家都成百斤地在买菜，对有经验的老人来说，在晒菜季节，总能听闻一些关于偷菜的事情。

借个几根葱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成捆成棵地偷也经常发生，这一直是无解的问题。

现在，好一点的小区物业到了这个时候，保安都有季节性任务：保护晒菜场。当然，对东北大户人家来说，他们更倾向于养只凶猛的东北虎（猫）看守晒菜。

但不管是白菜，还是土豆、萝卜等秋菜，都有各自不同的晒法，比如白菜刚摘下来时还是“活的”，还会继续生长，所以晾晒一方面是要让它降温，一方面也是要晒掉它里面的水分。

像大葱通常放小阳台或铁架上晒，晾晒时一定要保存大葱绿叶，这样可以保持它的元气，等叶子晒蔫了就可以把大葱叶子编起来，根朝下放在阳台的阴暗处。

晒了约莫一两周，白菜就开始囤家里了；囤的白菜分腌制和储存两种方式。

很多东北人家里都有一口祖传的大缸。待菜晒好后，洗净，一棵棵地放在大缸里码整齐，每码一层就撒一层大粒盐。最后，菜顶压一个压缸石，再加入凉白开，静等发酵。

你如果问东北盆友，他家那块浸润了酸菜味的沉重压缸石是不是有历史质感的，他可能会从张作霖还是马贼跟班时说起，他奶奶的奶奶，一路从屯里带进城，祖传好几代，仿佛那块石头丢进滚水里，都能煮出一锅酸菜味浓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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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口缸，放在没暖气的阳台上；一天拿出一棵白菜，漫长的四五个月时间肯定能吃完。但对大户人家来说，有酒窖并不代表什么，真正彰显他们家底蕴的是，有口储大白菜的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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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北，白菜被发展出各种炖炒腌拌的料理法；就以腌酸菜来说，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独特的酸菜口味。2016年，德国总理默克尔访问沈阳时，吃了两份酸菜炖白肉，她心里不知是否在judge自家酸白菜。

晒秋菜是在外东北人“家”的密码。

从小住在沈阳铁西区，如今生活在上海碧云的新上海人李先生回忆那顽劣的年少时说，那年才入秋，厂子关了，父亲下岗；那天，父亲驮着沉重的秋菜，一回又一回，一阶阶地踩上四楼。夕阳迎面直射楼道间，不到5℃气温，父亲却汗流浃背，脸庞被照得暖烘烘的，朝他苦笑。那一刻，他不想再混日子了。

住在沈阳大东副食旁的王大爷感叹道：“以前买白菜才叫万人空巷，盛况不复当年。现在年轻人已经没囤菜习惯了，再加上如今交通便利，南方白菜在冬天仍源源不绝地输进东北。超市白菜有汁水吗！”他越说越愤怒。我问王大爷今年囤几吨，他愣了一下，说：“我买好票了，过几天去海南囤海鲜！”

在这些东北老一辈人的观念里，白菜能清热解毒。然而，在今年武汉刚封城时，全国纷纷支援武汉，沈阳送去啥？掏出家底，从大年三十起六天五夜共一百三十多吨大白菜连夜送武汉，跨过半个中国去送你，也许就有这个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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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白菜的车进城”，其实蕴含着相当多人类学意义。外地人总不太能理解这种当街晒菜的行为，甚至会觉得是一种制造脏乱的陋习。但不妨也换个方面来想，若把秋霜时分，晒大白菜作为东北的风物诗，这带些土味的寻常生活风景就又文艺了起来，那是东北浪漫。

你想象一下，那个窗外漫天飞雪，大地白茫茫的日子里，全家坐在暖暖的炕上，望着那几缸酸菜磕瓜子唠嗑；就像小松鼠，躺在树洞里看着自己努力囤的各种果子，心里美滋滋，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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