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忘不了我家的那六口酸菜缸，它们都是用粮食跟瓷器贩子陆续换来的，曾经为我家立下了大功。

过去陕北农村人到了农历九月底都要腌制酸菜，酸菜是过冬的主要副食。我家人多，每年那六口酸菜缸总要填充得结结实实。腌制酸菜是传统的白菜储藏法，供养了一方人生存。村里家家户户都腌制几缸酸菜，但有的到不了第二年正月酸菜就腐臭了，臭酸菜不仅难闻，有时还生蛆，一看就令人恶心。那个年代酸菜是农民无可替代的副食，酸菜臭了也得吃，缺少了酸菜一日三餐没法张罗。我们家的酸菜特别酸，缺油少料的酸菜酸得刻骨铭心。

腌制酸菜工艺并不复杂，将白菜放进开水锅中煮蔫，洗干净压入菜缸里，每压一层菜撒一些粗盐，每天勤打理，大致一个月时间就腌制成功。酸菜能吃到第二年五六月，要跟夏菜衔接。酸菜腐臭的主要原因是卫生没搞好，有的女人本身卫生习惯差，加之窄窑小炕的土窑洞，工作忙疏于打理，所以腌制臭菜并不稀奇，经常腌制臭菜的婆姨也没好名声。

粮食紧缺就靠酸菜挑大梁，俗话说瓜菜半年粮，那时山地区生产模式单一，政策死板靠天吃饭，只有等到夏白菜、豆角、葫芦子才能脱离酸菜。即使春天山里有苣菜、苦菜，劳动人都要按时出工，没有时间去挖野菜。每天放学后山梁上沟洼里到处都闪现着挖野菜的孩子们的身影，那也是孩子们每天的必修课。

最可怕的是秋白菜欠收，全村人都不够腌制，那就是天大的麻烦。到二三月断了酸菜就会导致发生饥荒，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清晰地记得有一年青黄不接时，全村妇女们拿着簸箕笸箩到糜子地里揪糜穗子梢上半成熟的糜子，拿回去后村干部按人头分开应急，放在碾子或石磨上简单加工后派上用场。断粮的生活实在没法维持，所以生产队才出此下策。

农村中老年人谈起吃野菜记忆犹新：春天，吃苦菜、苣菜、榆钱；夏天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一起摘苜蓿叶，鲜嫩的苜蓿叶人炒得吃，干枯蜡黄的喂猪羊；秋天，把剩余的豆角、旧洋芋、葱叶子等晒干以备过冬。

熬酸菜洋芋不可或缺，洋芋既是蔬菜也算“细粮”，和洋芋撬糠窝窝更容易下咽。农村婆姨劳作回来第一项任务就是刮洋芋，刮洋芋的间隙考虑吃什么饭，农家饭里洋芋无处不在，饥荒年代洋芋有恩于陕北人。

经常吃酸菜孩子容易患蛔虫病，蛔虫是常见的寄生虫，食物受到蛔虫的感染进入人体内，就会给孩子带来痛苦，主要症状表现为肚子疼痛、食欲不振、恶心、呕吐。蛔虫寄生在肠道里吸收营养，导致孩子四肢乏力、面黄肌瘦。为此，国家每年组织一次义务灭蛔，给孩子口服阿苯达唑、枸橼酸哌嗪进行治疗，口服那些药物以后，就能将体内的蛔虫杀死，随粪便排出，粪便中能见到筷头粗细、十多厘米长的淡黄色蛔虫。

至于肉类，几乎不敢奢望，有人一年都沾不上腥荤，过年谁家杀了猪，村民去或多或少买肉，人们都挑拣买肥肉。说是肥肉其实相对而言，仅用糠菜喂成的猪，有的猪四五十斤就出槽了，一般的猪也就七八十斤，谁家杀一头百十斤的猪，周打方圆传为佳话。人们只抱怨“夜明猪”不长肉，谁曾想没给猪喂一粒粮食，猪也怪冤屈。一点儿紧缺的清油只能润滑锅底，一年四季粗茶淡饭，由于营养结构失调，所以人的食量特别大，农村粮食问题恶性循环。

农村人相互借粮食并不稀奇，三升五升或斗二八升借来应急，自己的粮食打下来首先就还账，哪怕自己饿肚子，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农村经常见到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数字或符号，买肉时，主人把肉割成小块，每一块肉的横、竖边缘上割一些道道，不要忽视那些道道，它就是那块肉的斤秤标记，买多买少随便挑，谁也不怀疑缺斤少两。

我家窑洞的泥墙上现在还清晰地留有类似的数字或符号，有的留有涂抹过的痕迹，那是农村人交易的一种特殊印记。农村人诚实守信，谁借谁的一点儿粮食或钱物一般不立借据，借据就在双方的心中，有人为防止遗忘，就在墙上刻记下来有备无患。

为什么解读不清，因为有些人不识字，他们会用自己“独创的符号”标记，也只有他们自己能理解。涂抹过的痕迹，说明交易已经结束，即所谓的“黑笔留、红笔勾。”至今没有涂抹去的也未必没有兑现，忘记涂抹而已。重要的日常交易也立字据，墙上的那些印记也算生活符号，标记一些鸡毛蒜皮之事。

改革开放后，农村人解决了温饱问题，肉也不再是稀罕物。随着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人们渐渐淡化了主副食的概念，副食在生活扮演着重要角色，主食变成了餐桌的配角。副食并不单指蔬菜，副食范畴的拓展，改写了时代生活。农村人过年肉类充足了，城里人开始吃新鲜蔬菜，各种新鲜蔬菜不比肉类便宜，过年时城里人时尚炒菜，农村人却吃上了大鱼大肉。

随着生活逐步富裕，农村人过年也能吃到新鲜蔬菜，城市人又开始吃瘦肉、吃野菜，许多野菜走进了菜市场。农村人当年吃野菜跟城市人吃野菜情趣截然不同，前者是生活所迫，后者为健康搭配营养。城市人吃的瘦肉是肥肉中的瘦肉，而绝非当年农村的那种瘦干皮肉。这就是城乡差别，城市人的生活节奏总走在农村人前面。

记得曾祖父吃完小米粥散面饭，总要把小米粒扒拉得干干净净，见到孩子撒饭就呵斥，重复他的口头禅：“浪费粮食蛆撕你狗日的了！”要么拿起烟斗敲打以便以后长记心。盘点今天的生活，衣食无忧却思虑重重，总显得那么贪婪，总有那么多郁闷，应验了俗语：穷乐呵富忧愁。

回忆艰苦岁月满腹心酸，我的充满童趣的老宅破败不堪，当年的六口酸菜缸也不知流落谁家，感谢它们曾经默默无闻的奉献。现在不少人秋季仍腌制酸菜，但数量大大减少，酸菜成为生活的调剂品，陕北人的生活中永远不会缺少熬酸菜，酸菜也不再是冬天的专属品，一年四季都能买到。

贫穷年代的人善于知足，知足常乐。酸菜缸没有消失但已远去，它是我永恒的记忆，那段生活也算我的一笔精神财富，值得用心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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