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家园在大江边。

从远处看，容县自良小学就如建在绣江边的一块巨石上面。这块巨石将滚滚东流的绣江迎面挡住，湍急的河水扑向巨石，冲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河湾，然后才拐弯继续奔流。

巨石酷似龙角，人们便将河湾称为石龙湾。早年，巨石上面有石龙庙，庙里供奉着形态各异的菩萨，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有人前来烧香，祈求菩萨保佑。石龙庙的上方，是学校的小操场，有高高的围墙围着。早晚时光经常在操场上玩耍的我们，对围墙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因为在围墙外的悬崖上，长着一片竹林。

金竹笋

这片神奇的竹林，竹竿矮小，纤细如筷子，绿叶细密婆娑，竹竿上端由于枝繁叶茂而微微弯曲下垂，形似凤尾，风韵潇洒。

吸引我们小孩子的，不是竹林婀娜多姿的秀逸，而是竹林下面一个个破土而出的小竹笋。

小竹笋叫金竹笋，它的个头很小，只有手指般粗细，长度约十几厘米，竹林下光线不足，没有经验的人很难找到它们。

金竹林很矮，只有一米多高，成年人很难弯着身子去寻找。只有我们小孩子才能灵活地穿梭在低矮的竹林里，把刚冒出地面不久的小竹笋一根根挖出来。挖竹笋就是寻宝的过程，把一个个胖乎乎的小竹笋挖出来的时候，会有一种丰收的喜悦，趣味无穷。

挖竹笋也是一种技术活，要把握好时间。刚冒出地面两三厘米的笋，太嫩，笋肉少，剥了壳就没有什么东西了。超过二十厘米，笋又太老了，竹质化了，吃不了。我们只选十几厘米长的笋，并记住哪些刚冒出地面，第二天来挖正合适。

对我们来说，挖笋不仅是为了饱餐美味，也不仅仅是享受丰收的喜悦，还是一种充满刺激的冒险活动，它极大地满足了孩子们天生就向往冒险的心理。

金竹林就长在悬崖的斜坡上，向下，就是水急浪大的绣江，碧幽幽的江水深不可测，多看几眼，都会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失足掉下去，不要说小孩，就是成年人也绝难生还。

尽管父母绝不允许我们往悬崖下方去，可我们还是偷偷地凭借轻巧的身躯溜进茂密的竹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猴子攀岩般自如，既刺激，又好玩。一直到父母去世，他们都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如此大胆的冒险活动。

剥笋壳，更需要心灵手巧。先要把笋尖揉烂，把笋尖分成两半，然后用手指卷着笋壳向下一圈圈地缠绕，一根笋卷两次，青青白白的笋肉就裸露出来。这其实是一个很愉悦的过程，如同制造一个个小工艺品一样，让我们很有成就感。

把剥去笋衣的金竹笋洗净，用刀拍破，然后切成段，用热水焯一下，捞出来放入清水中浸泡一会，去掉苦涩味，入锅清炒，一道鲜美可口的佳肴就做成了。

若论清淡鲜美、脆嫩爽口，恐怕要以金竹笋为最。金竹笋还可以与大头菜同煮，把笋香和大头菜香混合起来，风味更加独特。有时，用金竹笋煮汤，也清香可口。

同是吃笋，古人却可以吃出另外的味道。唐朝李商隐在《初食笋呈座中》一诗中写道：“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贵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他以嫩笋喻少年，字里行间充溢了一种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哀怨之情。

而被贬黄州的苏东坡，在《初到黄州》一诗中却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反映了他勇于面对人生挫折，心胸豁达、潇洒非凡的天性。

金竹的产地似乎并不广，参加工作后，基本上看不到市场上有卖金竹笋的。只有一次在玉林市兴业县石南镇的圩场，买到了两把金竹笋，有机会在家人面前表演了一番剥竹壳的“绝技”，再次品尝到了那种鲜美无比的味道。

笋干

和鲜笋相比，笋干又是另外一种味道。我们通常把那种味道和年味连在一起，因为每到春节亲人团聚的时候，父亲总会做一道竹笋焖肉的大餐给我们品尝。

笋干的品种很多，父亲用的是一种本地产的“容笋”，笋片又大又厚，色泽黄褐色，是笋干中的珍品。

容笋干极硬，几乎是刀砍不断。所以要用水浸泡，软了以后用大锅煮，再捞出来用刀斜切成片，又放进锅加盐煮，然后用清水漂洗，浸泡一夜。第二天又用盐水煮一次，挤干水分后放进锅里慢火翻炒。待炒干水分后，再放进大蒜、肥猪肉、南乳、盐、糖等，炒拌均匀，放进事先熬好的骨头汤，煮上一小时，一大锅香喷喷的竹笋焖肉就可上桌了。

这样做出来的笋干，油而不腻，脆而不烂，香味丰富，口感醇厚。我们都是一大块一大块地吃，一碗一碗地吃，吃得酣畅淋漓，心满意足。

这是父亲的传家菜，姐弟们都已学会，每逢过年过节，家人团聚，都少不了这道菜，也都会追忆父亲当年抚育我们的辛劳。在我们家，笋干焖肉这道菜，已经不仅仅是一道亲人团聚必上的特色美食，而是升华到了家族精神的传承，血脉亲情的寄托，父爱如山的象征。

酸笋

祖母家有一大丛簕竹，每年都会长出不少粗壮的竹笋。一年，父亲去挖了几根大竹笋，制作笋干，我充当了助手。

给簕竹笋剥皮，实在是苦差事，这种笋特别硬，要用刀一段段的切，才能一片片剥去竹壳。累得双手酸软的时候，才想起给金竹笋剥壳时的轻松和享受。

把剥了壳的竹笋对半砍成两片，然后放到锅里煮熟，捞出笋片，沥干水分后，放在筛子上在太阳底下暴晒，大约要晒上十多天，笋干就制成了。

簕竹笋干吃起来味道似乎比正宗的大头竹笋干要差一些，笋肉没有那么肥厚，没有那么爽脆可口。

可簕竹笋却是制作酸笋的最佳材料，因为和其他竹笋相比，它的笋肉偏硬，更经久耐泡，泡上几年，依然脆硬弹口，不会腐烂。

制作酸笋的方法比较简单：将簕竹剥壳切成两片，洗干净后用盐抹一遍，然后用天然的井水烧开，晾凉，加上盐，放进泡菜坛子里，盖上盖，沿上加水密封，几个月后酸笋就腌成了。

在制作的整个过程中，所有的东西包括笋、刀、盐、手以及水和坛子都不能沾一星半点的油，一沾上油，酸笋很快就会腐烂。

我的奶奶是制做酸笋的高手，她有一个酸笋坛子，从1949年左右就开始腌酸笋，一直用了几十年，每年只是加入鲜笋和凉开水就行了。

坛子里面有多年前的酸笋，我们称之为“笋果”，用笋果炒牛肉，那种陈化的醇香和酸爽，是当年腌制的酸笋所无法比拟的。吃上一口，顿时令人胃口大开，欲罢不能。

也许是经过多年时间的沉淀，笋果已经不仅仅是挑动味蕾的开胃菜，还成为了民间治病的良药，有清热化痰、益气和胃、治消渴、利水道、利膈爽胃等功效。

在夏天，周边的农民酷暑难耐，出现头昏、头痛、口渴、多汗、四肢无力的“发痧”症状时，都会到奶奶处讨一碗笋果水，喝下去以后就可以大大减轻症状。

《红楼梦》第八回中，宝玉多喝了几钟酒，薛姨妈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可见，酸笋汤不仅有解酒功能，味道肯定也是极好的。

奶奶家的酸笋坛子，也算是传家宝了。在我们小孩的心目中，它显得十分的神秘，一坛酸汁能保持几十年不坏，还真是有点传奇的色彩。

每年的端午节，奶奶都会烧红一把火钳，然后“滋”的一声插进酸笋坛中，待火钳冷却后才拔出来。她告诉我们，这也是家传秘方，用了这一招，便可确保酸笋经年不坏。

弄不明白烧红的火钳和酸笋汁会起什么化学反应，但高温灭菌的作用还是会有的。

奶奶去世后，笋果的味道也消散了，平时喜欢吃酸笋的我们，再也找不回笋果那种特殊的味道。

三弟不甘心，在自己家里也弄了个酸笋坛，腌了不少的竹笋，期待着若干年后，又能品尝到笋果的味道，那种能唤醒乡愁的味道。

（作者介绍：肖孟，广西容县人。高级经济师。1982年毕业于广西大学，现就职于贵港市人大常委会。在国家级和省级报刊发表经济学论文50多篇，有散文随笔50多篇。著作有《风雨十年创业路——一个区委书记的工作日记》《“三农”问题调查研究——贵港市“三农”问题现状调查手记》《草堂劝诫录》《投石问路》《人生如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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