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人群传承一方菜。我的家乡如果要选具有地理坐标意义的菜品的话，黑豆叶酸菜当选应该是当之无愧的。

我的家乡镶嵌在素有十年九旱之誉的黄土高坡上，土豆、黑豆、高粱等耐旱植物，成为了父老乡亲的主要粮菜作物。说起黑豆叶酸菜来，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呢。据听说，王莽篡位时期，刘秀躲避追杀，一路奔波，藏身在了今天阳泉市郊区石卜咀村的一户老农家中。那一年适逢大旱，老农家的日子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刘秀想离开老农家，但是王莽的追兵又在附近的魁星楼驻扎着，真是急死人了。老农无奈之下，将田地里的黑豆叶子捋回来，放在缸里腌制了数日和刘秀一起充饥。结果刘秀一吃，我的妈呀！酸酸的味道、阳光的味道、黄土的味道、筋道的口感，霎时间就袭击并俘虏了他的嗅觉和味觉。刘秀顺手就在墙上写下了“雨涝不蔫，干旱不枯，籽签补体，沤叶充饥。”十六个字。这一年是公元23年。两年以后，刘秀称帝，即名垂青史的汉光武帝。他赐给老农的这十六字“圣旨”广为流传，平定人始广泛沤制酸菜。你想一想，皇帝老儿吃后赞不绝口的菜，咱老百姓能顿顿吃、日日吃、月月吃、年年吃，那是多么大的口福呀！

小时候，每到初秋时节，村里的家家户户忙着在地里捋黑豆叶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一袋一袋的黑豆叶通过一双双粗糙的手，被装入了粗布口袋里，运送到家里后，邻里上下家家都在门口生起柴火，架起大铁锅，带水烧开后，将黑豆叶放入锅中焯一下，然后再在盛放在水桶里的井水里降一下温，最后捞入筛子里控水待用。这些程序完工以后，我们小孩子烤制美食时刻就到了。我们将早就从地里偷偷挖回来的土豆和红薯，放入余温尚存的火灰里，十几分钟后，香味便从火灰里钻出来，进入鼻孔里了。大人们闻到香味，也赶紧跑过来和我们分享外焦内嫩、香气扑鼻的胜利果实，那叫一个香啊！

那时候，我们这里有句老话叫“半田半水九分山，糠菜半年粮半年”，糠指的是小米的外壳，菜指的是黑豆叶酸菜。待焯过的黑豆叶水分基本控干后，母亲便将黑豆叶一层一层撒入大瓮里，父亲用一个荆梢根做成的，体积和形状若一个篮球般大的木头疙瘩，将黑豆叶菜一层一层压一遍，待到黑豆叶菜基本装满瓮子后，父亲用一个干净的高粱杆做成的篦子盖住瓮口，在地上垫三块砖头，叫几个壮年男人帮忙，“嗨！”一声喊，将瓮子倒扣在砖头上。这样做的目的是既可以保证黑豆叶菜多余的水分及时排除掉，又可以保持一定的水分。

这样待到深秋的时候，制作黑豆叶菜的第二道工序开始了，男人们出大力气的时候也就到来了。女人们先将瓮子里的黑豆叶菜一层一层抓出来，用菜刀在案板上细细切一遍，然后用新担回来的井水，再将黑豆叶菜淘洗一遍，待到大部分水分控掉之后，女人们在瓮里撒一层半尺厚的黑豆叶菜，男人们拿擀面杖开始瓷瓷实实压一层，压出来的水用瓷碗舀出来。黑豆叶菜在瓮里的瓷实程度，要达到擀面杖插不进去，更看不见一滴水的程度。也有的男人偷懒，将孩子的小脚丫用当时流行的迎泽肥皂洗干净，让孩子们在瓮里一边踩着黑豆叶菜玩耍，一边达到踩实黑豆叶菜的目的。男人们就这样一层一层将黑豆叶压到瓮里，最后再在瓮口放一块或者两块十公斤重量左右的压菜石头，才算完成工序。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早早就泡好了黑豆（现在叫黄豆），压一层黑豆叶菜，撒一层黑豆，这样做出来的菜味道更香，营养也更加丰富。第二天，女人们负责在瓮里倒一些煮面水，帮助黑豆叶发酵。大约四五天以后，黑豆叶酸菜就成功了。

清代乾隆年间曾任过山西神池县儒学训导的平定人李元正，有一首诗作《豆叶吟》，就以诗歌艺术的形式，记录了黑豆叶酸菜的制作过程。其诗曰：

山田种豆惧苗稀，田家辛苦怨调饥。

输租糠秕盛瓦缶，蓄菜备尝藿与薇。

新谷未登场，团团白露瀼。

先期豆伤荚，后期叶陨黄，

廑怀属少妇，草草理晨妆。

相携或三五，一一执筠筐。

盈襜非染蓝，越陌且褰裳。

行行拾绿野，捋取纤指长。

平畴闻笑语，篱落话农桑。

夫婿樵唱山如沃，煮菜连宵薪代烛。

中妇磨刀切叶细，溪头担浴漉檐际。

抱瓮聊度日，尝羹谋岁卒。

时和歌帝力，俗朴艰民食。

幸值长官清，与我民休息。

登盘咬得菜根肥，欢溢香闺回菜邑。

黑豆叶酸菜可以用来炒菜、凉拌、蒸窝窝、烧菜饼、熬菜汤。反正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基本离不开黑豆叶酸菜。据父亲讲，小时候他们经常吃黑豆叶酸菜拌着米糠面蒸出的窝窝头。那种窝窝头出锅的时候温度较高，吃窝窝头的人边吃边吹，结果糠壳像小鸟的羽毛一样四下乱飞，常常是人还没有吃窝窝头，窝窝头已经小了许多。我最喜欢吃的是黑豆叶酸菜卤子的“抿蝌蚪”饭，具体做法就是将较软的面团放在槽式的、底部布满小圆孔的铁质器具里，然后以一个样式像锄头般的器具，将槽式器具里的面团压到开水锅里的食品。我平时吃饭两小碗，遇上吃这种饭食少说也得三大碗。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叫；“得手得手真得手，黑豆叶酸菜抿蝌蚪。”其中“得手”的意思是痛快、尽兴的意思。

黑豆叶酸菜还具有消炎杀菌的作用，家里人谁感冒了或者是无缘无故精神发蔫了，奶奶或者母亲就会熬一碗黑豆叶酸菜的汁液，呼噜呼噜喝下去，不出半小时，患者保证神清气爽。让我惊讶的是黑豆叶酸菜缸里那黏糊糊的汁液，居然可以治愈鸡瘟。有一年，家乡发生鸡瘟，邻里上下的鸡婆鸡公相继死亡。那天，我正和几位小伙伴在邻居家大门外玩耍，邻居家的男人用大铁锹端出三四只气息奄奄的肥鸡来。我想吃鸡肉，就央求邻居不要把鸡活埋掉，送给我们算了。邻居正懒得挖坑埋鸡，很痛快地把鸡给了我们。我忽然想起黑豆叶酸菜汁可以治愈病人的事情来，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家里，拿勺子舀出黑黑豆叶酸菜的汁液来，掰开鸡嘴就给每一只鸡灌了一些。没有想到那几只几近死亡的鸡，不一会儿竟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竟然起死回生、健康如初，又跑回了邻居家。我和小伙伴们到邻居家讨要到嘴的肥肉，邻居却说啥也不承认刚才把鸡送给我们了。我和小伙伴们到处诉说邻居言而无信的事情，结果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街坊邻居们如法炮制，纷纷给自己家健康的、生病的鸡，统统都灌了黑豆叶酸菜的汁液，村子里的鸡躲过了鸡瘟之劫。

来年鲜菜大量上市时节，如果黑豆叶酸菜还没有吃完，村人会将干净的黄土覆盖在瓮口上，将菜瓮放到凉爽的窑洞里，待到秋天的时候，除去黑豆叶酸菜表层的黄土，味道更加鲜美。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村人并不懂药理知识，却知道吃黑豆叶酸菜的时候，将漂浮在黑豆叶酸菜汁液表面的泡沫除去。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层泡沫是对人体有害的细菌。

如今已经鲜有人种黑豆，黑豆叶酸菜的原材料资源越来越少。有一次和文友到和顺采风，吃了一碗黑豆叶酸菜凉粉，吃得我差点流出激动的泪水来。我也已经有多年没有吃过黑豆叶酸菜的滋味了。最近的一次是在平定县的一家小餐馆，满桌子的菜我几乎一口未吃，而是吃了一肚子黑豆叶酸菜。临走的时候，老板娘特意赠送了我一碗黑豆叶酸菜。我提着这一碗藏着蝈蝈叫声的乡愁，回家给儿子吃稀罕，结果儿子只吃了一口就吐到了泔水桶里，说难吃死了。

如今，村人基本以芥菜沤制少量酸菜，黑豆叶酸菜成了遥远的记忆。许多从村子里出去住楼房的人，因为楼房温度高酸菜容易变质，只好将沤制好的酸菜冻到电冰箱里，结果根本就不是爽爽的那种上承天光、下接地气的味道。

去年秋天，我随市作协到盂县采风，偶然见到了一片略显淡黄的黑豆苗。我顺手捋下几片叶子在嘴里咀嚼，眼睛里居然有了正在突围的泪水。我赶紧背过身去，偷偷擦去了这携带着酸酸味道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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