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酸枣木弹弓:高 涛:西瓜熟了就变甜(小说)
原发《天津文学》2012年3期,《小说选刊》2012年4期转载,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小说年度选《2012短篇小说》
西瓜熟了就变甜
高涛
西瓜一熟,侯老三就成了水磨村最忙碌的人。
他没黑没明地守在瓜地里,忠实得如同仆人。火一样毒的日头下,成熟的西瓜在绿翠翠的瓜蔓间泛着白亮亮的光,这光晕直晃得人眼花。
侯老三猫着腰,脚很轻地落在瓜蔓间的空隙处。他在翻挪着西瓜,把挨地的那边翻上来。西瓜也有脸,和人一样,日头晒不到的地方,手片大一块,是嫩嫩的白,或浅浅的黄。卖的时候,就有人弹嫌,咋是半个脸?侯老三不想让人对他的西瓜说三道四,他侯老三务的西瓜,要分量有分量,要成色有成色,要甜度有甜度,个个都没的说。
西瓜齐棱棱摆了一地,像睡着的娃娃,连呼吸也是香甜的。侯老三看见满地光秃秃的娃头就咧嘴笑。大半年忙活,盼的不就是这阵子嘛。想想,瓜苗豆芽大个尖尖到长成瓜秧,再到一米多长的瓜蔓上冒出一朵朵小黄花。起初,小不点西瓜还没指头盖大,不几天,就有鸡蛋那么大,一眨眼的功夫竟有拳头那么大了。浇一茬水,施一遍肥,在日头下晒几天,热风呼呼一吹,那拳头大的西瓜就像喝足奶水的娃娃,憋足劲地长,一天一个样子,瓜心里像藏了一个在吹气的小人,个把月天气,比篮球还要大,还要圆,还要瓷实。他和这些娃娃日日在一起,喂它们吃,喂它们喝,哪一样都得手把手地来。再说,眼下到啥时候?从开园到摇园,也就一个来月的天气,用他的话说,西瓜开园和怀娃的女人是一样的道理,女人坐月子,男人不在跟前行吗?
狗屁女人不女人的,他一说这话,水磨村的爷们就笑,呸,驴日的侯老三,你个骚情货,早晚要骚情出麻达来。他嘴里嘻嘻哈哈地打马虎眼,一个劲地说,去瓜地吃瓜啊,红瓤黑子的西瓜能把牙都甜掉哩,吃进肚子连尿水都是甜的。
侯老三在家排行老三,老家在山东菏泽。侯老三一点也不老,也就四十出头,人高马大的,壮实得如同一匹牙口正好的骡子。一口呜哩呜啦的山东话。水磨村离山东少说也有几千里路,每年清明前,侯老三就鸟一样飞到水磨村。秋罢西瓜摇园了,树叶一落,怀里揣上四五百又回山东老家。侯老三说他没女人,可水磨村没人信。四十好几的人了,满身的疙瘩肉,人又灵光,被窝里没个暖脚的,谁信呢?烂眼还惹只苍蝇哩。有人跟他说笑,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侯老三的坑呢?侯老三说,我们老家那边萝卜太多坑太少了,好多萝卜都寻不下坑。
天天和日头打交道,侯老三的脸黑红黑红的,时常穿一条黄不啦叽,宽松肥大的粗布短裤。头上老扣一顶细竹条编的草帽,肩头搭了条灰不溜秋的毛巾。手里拎着一把亮闪闪的瓜铲,忙碌得如同搬家的蚂蚁。
西瓜地二百多亩,从西头扯到东头,那么大的一片。瓜地南边是一片苜蓿地,北边是大片的玉米地,玉米地北边是一条东西方向的土路,土路的北边不远处是邻村高墙村的水库,瓜地东边是一条一人多深的河渠。
西瓜还没熟的时候,侯老三到了饭口就回村吃饭。挨家挨户地吃,吃了东家吃西家,吃完了嘴一抹就走。当然,并不白吃,吃一天,生产队给管饭的人家记一个工,一个工六毛钱哩。
西瓜一熟,侯老三就不回村吃饭了。村民就把饭送到瓜地。瓜地半截腰搭了一个A形的瓜庵,骨架是几条胳膊粗的木椽搭的,再绑上大拇指粗的细竹竿,绑成无数个小方块,再铺上捋得齐整的麦草,中间夹一层塑料纸,上面又铺一层麦草。瓜庵的底部挖成一个长方形的坑,一两尺深,坑里支起一张木板床。
那段日子刚好放暑假,我们最盼的就是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去瓜地给侯老三送饭。那样的话,就可以放开肚皮吃一饱西瓜。送饭的人一来,侯老三就从床底摸抱出一个西瓜来。床底十多个西瓜哩,大都带了一星半点的硬伤,有的被黄鼠啃了米粒大个浅坑,有的被蟋蟀啃成了麻子脸。侯老三把瓜放在瓜庵前的一张草帘上,咔嚓一刀下去,香甜的气味就扑来,能把人扑倒哩。每一个都把肚皮吃得鼓囊囊的,猪尿泡一样,吃饱了,还要拿被瓜汁弄脏的小手在肚皮上满足而得意地拍几下,嘭嘭嘭,嘭嘭嘭,那声音,很饱满,很丰满,清亮亮的。
当然,不是天天都有饭送,有西瓜吃,三十多户人家,轮一圈就要一个多月。甜过了,一泡尿,再一泡尿,又一泡尿。肚子又空瘪瘪的,像条几天没吃草的蚂蚱。西瓜瘾一上来,就只好去偷。在我们看来,恐怕没有比偷西瓜更刺激更有意思的事情了。我敢说,水磨村的小子娃,除了校厂,没有一个没偷过西瓜的。他家老有西瓜吃,有人说是侯老三摸黑送到他家的。校厂娘有时也会提上担笼去瓜地周边割猪草。有人看见她每去瓜地前还在站在院子的水瓮前照半天,她把瓮水当成了镜子。水里有蓝蓝的天,有白白的云,有鸟儿从天空掠过的影子,还有校厂娘月亮般圆圆的脸。有人猜测说她担笼的猪草下藏着西瓜。还有人看见,她的头上还插着几朵紫盈盈的苜蓿花,几只蝴蝶追着那朵苜蓿花,把校厂娘从苜蓿地一直追到水磨村。听说苜蓿花也是侯老三摘给校厂娘的。侯老三为啥要送给校厂娘西瓜,还送她苜蓿花呢?校厂娘有几次还把侯老三的脏衣服放进担笼里到玉米地北边的水库去洗,用皂荚反复搓洗。我想起了校厂娘拿上细长的竹竿打皂荚的情景来,她娘追着风中晃动的皂荚打,还咯咯地笑,笑声风铃一样又脆又响。低处的皂荚打光了,他娘就站在树底下的碌碡上打高处的皂荚。
侯老三不但送校厂娘西瓜,还送校厂蚂蚱笼子。校厂的蚂蚱笼子有石榴形的,有宝塔形的,有葫芦形的。我们都想要他的笼子,有一次我拿一块带甜味的彩色橡皮换了他一个石榴形的笼子,没想到他第二天又要换回他的蚂蚱笼子。我不给,他就哭,先是抹鼻子,后来坐到地上腿一蹬一蹬的,弄得满裤子都是土。他说为了那笼子他娘一个晚上都没睡觉,还说,他娘只有看见那个蚂蚱笼子,听见蚂蚱的叫声才能睡着。他娘也真是的,还有这个怪毛病。我把蚂蚱笼子还给他的时候说,让你娘给侯老三说说给我也编一个。他说,是他娘拿糖精水换的,一壶水里放了三颗糖精,甜着哩。
有次,高墙村有庙会要唱两天三夜的大戏,我们眼巴巴等着侯老三去看热闹,然而,那家伙警觉得像一条警犬。火辣辣的日头,把瓜秧都晒蔫了,连露出瓜蔓的土疙瘩都烫手,他也不躲进瓜庵里凉一会。我们指望他打个盹,或躲进一旁的玉米地里拉泡屎,可是,狗东西压根就不犯睏,也不拉屎。相反,倒欢实得像条发情的公狗,来来回回在瓜地和玉米地接茬地带走。瓜地东边的河渠,北边的玉米地是我们时常出没的地方,也是他防守的重点。离瓜庵不远处长了一棵粗壮的桐树,七八米高,有时候,他会骑上树杈朝四周瞭望,偶尔,还会学乌鸦叫几声。他学得一点也不像,惹得躲在暗处的我们憋住嘴角笑。
这家伙真日能,他竟然绑扎了几个稻草人,安插在瓜地四周。那些鬼把戏只能吓唬那些放不响硬屁的胆小鬼,我们才不上狗贼的当哩。
那天,我,虎子,毛蛋,碎球几个人推上木轮车去瓜地周围割猪草,不一会汗衫就湿透了,虎子就说,我们去弄点解渴的。他朝西瓜地那边摆摆头,我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毛蛋说,木轮车咋办?碎球说,藏到玉米地里。
我们把木车藏进玉米地里,虎子说,大家伙说说咋个弄法?我们几个都说,你说咋弄就咋弄,我们听你的。虎子鬼点子真多,眼一眨就一个。他瞅瞅我们几个说,把汗衫都脱了,这样容易暴露目标。我们脱下了汗衫。他又说,每人拿茅草编一个帽子扣上。我们照他说的做了。虎子说咱们从瓜地东边的河渠溜过去。又吩咐毛蛋蹲守在河渠和土路交叉口,看见有人过来就吹口哨,说得手后把西瓜转移到一旁的玉米地里。几个人很快就潜伏到了河渠里,河渠边长了许多艾草,蒿草,一两尺高。我们把头探出河渠边,分开草一看,狗大个人影都没有。碎球小声说,没人,行动吧。虎子摇头,说,先看看再说。不知是过度紧张还是急火攻心,碎球放了一个响亮的屁,几个人再次憋住嘴笑。虎子拿白眼翻碎球,也翻我和毛蛋。我们都不笑了。碎球又说,明明狗大个人都没有,还等啥哩?说着就要爬出河渠,虎子一把摁住他的肩头,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他闭嘴。果然,没过多久,我们老远看见侯老三从一旁的玉米地闪出来。他手里拎了一截半人高的木棍,锨把那么粗。侯老三朝我们这边走来。咋办?我问虎子。虎子低声说,别急,等等再说。那家伙走了几步果然掉过头朝相反方向走去。我们都松了口气。虎子做了个手势,我们都围过来,虎子要我看人,他和碎球一起上。他俩爬出河渠,爬向几米外的西瓜地。虎子把手伸向瓜蔓的那一刻,我又惊又怕,抓艾草的手也湿滑滑的,险些抓不住草丛。可虎子却显得很沉稳,他掐瓜蔓的手指不慌不忙,完全不像在掐瓜蔓,而像在掐一朵开在路边的野花。碎球光肚皮被啥东西扎了一下,他哇地叫了一声,我头发噌地竖了起来。好在远处的侯老三并没听见。他蹲下身子,拽下大裤衩,露出光屁股拉屎。他的脊背和小腿黑如乌鸡,可捂在里面的屁股却白生生的。完了撅起屁股到处找土疙瘩擦。狗日的连一泡屎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们。
碎球爬着把西瓜一点一点地刨到河渠边,虎子抱住一个就地打了一个滚就滑下河渠。真没想到,第一次我们就干得这么利索。我们溜进水库边的玉米地里分享胜利战果的时候我说,这一次多亏虎子指挥得当,要不还不知要闯下啥祸。虎子数说碎球说你放屁也不盯个时机,偏偏那个时候放,放屁不说还胡乱叫唤。碎球说,狗日的啥东西扎得人难受嘛。碎球把镰刃子卸下来,用玉米叶子擦了擦,刀子一搭瓜皮,就嘭地裂了道大口子,露出红红的瓜瓤来。我们一人啃了一个大花脸。虎子抓起一块瓜皮说,狗日的山东客给瓜皮上做了记号。我们一看,那绿瓜皮上果然刻了一个白“+”。碎球说,做记号咋咧?做记号我们照样偷!虎子说,侯老三肯定会知道有人偷瓜了。出了玉米地,我们在水库边洗了把脸。我们推着茅草堆成的小山走在回去路上,肚子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还豪情万丈地唱起“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也许是头一次太顺手了。过了几天,我们几个又去了。这次本打算从上一次那地方溜进去,还是虎子有心计,他说,河渠边的艾草蒿草让人割光了,一定是侯老三干的。他果断地决定,从瓜地北边的玉米地进去。玉米杆一人多高了,又稠又密,我们又挎着担笼。尽管我们轻手轻脚,不时还会弄出动静来。每往前挪一步就停下来,耳朵竖起来听,没有动静,又向前挪一步。离瓜地越近,我们的心扑腾得越厉害。到了西瓜地边,虎子嘘了一声,我们都蹲下来。他分开玉米杆朝瓜地张望,和我们一样,他的光胳膊被玉米叶子刷得一道一道的红杠杠。他看了半天才回过头来。我们都等他发话,他说,日怪了,咋没人?这是我们最不想看到的,看见了人,总会想出对付的办法来,可看不见人就难办了。人家躲在暗处,我们晃在明处。我们打算严防死守,看谁能熬过谁。可是,侯老三始终没有出现。碎球说,还等啥?总不能等到天黑吧。虎子想了想说,看来,只好引蛇出洞,我一个人提上担笼装作去瓜地割草,你们几个埋伏好不要乱动,我进到瓜地只割草不碰瓜,他要抓我,凭啥啊?我又没偷西瓜。那家伙真不在的话,你们看我的手势。说罢他就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西瓜地。轻松得就像去口镇赶集。我们都替他捏把汗,他不时直起身来,拿手背抹额头的汗水。
说起来都怪碎球,狗日的一看没人就憋不住了,脱了缰的叫驴一样冲进瓜地里,我和毛蛋稀里糊涂也跟进去。一进去就摘开瓜了。虎子显然没料到出现这样的状况,赶紧朝我们跑过来。
侯老三是从哪里闪出来的,我们一点也没看清。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到我们眼前。这次,他手里握的不是木棍,换成了赶牲口的鞭子。他扬起鞭子,“啪”一声脆响,那声音短促,有力,饱满。我们几个都被镇住了。牲口的皮毛多厚实呀,要是抽在我们光嫩的脊背上,抽不出血花才怪呢。
侯老三喝令我们把西瓜抱在怀里,我们几个蔫头耷脑地走在前头,他提着鞭子走在后面。他不时扬起手中的鞭子当空一甩,啪啪啪的响声在我们的头顶鞭炮一样炸响。他一甩,我们就一惊,他再甩,我们又一惊。狗日的西瓜死沉,比锤布石头还沉。奇怪,偷的时候一点也也没觉到沉,反倒像抱了一堆鸡毛。走了一会,我们就有些撑不住了,侯老三看出我们的狼狈,他把手中的鞭子一挥,冲我们吼,奶奶的熊,还不快走!老子的鞭子可不长眼,说完又是“啪”的一声在我们头顶炸响。
我们最后被赶到瓜庵前。气喘嘘嘘地刚把西瓜放到地上,侯老三就喊开了,奶奶的,谁让你们把瓜放到地上的,咹?我们只好再次把瓜抱起来。鞋子脱了!那家伙又冲我们嚷。我们把鞋一脱,他用鞭杆指着瓜庵一旁的石碾盘子(西瓜地从前是我们村的麦场,后来种成了西瓜,可碾盘子搬不动就撂在那里。)命令我们站上去。碎球看看毛蛋,毛蛋看看我,我看看虎子。虎子一步就跨上去。侯老三冲我,碎球,毛蛋,喊,上去!都给老子上去!我们几个只好站上去。侯老三从瓜庵里抱出一个树根做的木墩子,坐在我们跟前,很有耐心地抽起旱烟来。
碾盘子烙铁一样烫。没有一会的工夫,我们就站不住了。做起原地踏步的动作来。一个个嘴里发出唏唏的叫苦声。侯老三抬起头看看我们,奶奶的,老子让你们偷,让你们偷。他咬牙切齿地说。汗珠子很快就从我脸上头上淌下来,毛毛虫一样绕过我的脖子,爬过我的光溜溜的肚皮,肚皮一湿,紧贴肚皮的西瓜更抱不稳了,使劲往下滑,像是抱了一块光滑的石头。顺着小腿流下去的汗珠子,一落到碾盘上就不见了踪迹。我看见毛蛋光脊背上也挂满了水珠子,他把牙咬得嘎嘣响,可是他怀里的西瓜还是摔在碾盘上。嘭的一声,摔成几瓣。侯老三呼哧地从木墩上直起身,冲到毛蛋跟前,举起巴掌做出要抽的样子,他并没有真地抽。他的手真大,比大象耳朵还大。抡起的时候夹带起一股热风。他瞅瞅我们几个人怀里的西瓜,又瞅瞅我们几个的脸。说,放下!他明白真要这样下去,其他几个西瓜也会遭遇同样的厄运。那可不是他想看到的。我们放下怀里的西瓜,再次被他赶牲口一样赶上了滚烫的碾盘子。
虎子他娘等着虎子割回来的草喂猪,猪饿得把槽都拱到墙角了,可还不见虎子的人影。虎子他娘就满村子叫魂一样地喊,虎子哎……虎子哎……,你个球日下的,猪饿得嗷嗷叫哩,你给猪割个草把人都割丢了。有人就告诉他娘说,看见虎子和我们几个去苜蓿那边了。他娘一路寻到瓜地来。他娘一看见我们几个站在碾盘子上就啥都明白了。他娘从侯老三手里夺过鞭子扑过来就要打虎子。说你个野球日下的,把你先人脸丢尽了,碎逼大个娃就学会偷了。虎子娘一闹腾,侯老三过来拦住虎子娘说,算了算了,娃还小,给个教训就行了。
水磨村就席片大个村子,偷瓜的事件很快就传遍了。一回到家,我们几个就被大人关门打狗一样地狠揍了一顿。我娘把一盆泔水泼到我身上骂,麻雀还有指甲盖大个脸哩!你把脸当屁股呢,咹?最惨的要数毛蛋了,他爹一巴掌把毛蛋一颗门牙打飞了。他娘看见毛蛋满嘴的血,才慌了跑过去拿手掰毛蛋的嘴巴,可毛蛋嘴巴咬得更紧了。她娘在地上捡到那颗血糊糊的牙呜呜地哭开了。夜里躺在炕上,我才发现自己的脚心被碾盘子烫出了几个豌豆大的水泡,我数了数,左脚两个,右脚三个,满共五个,看上去活像五个鸡眼。
第二天吃罢早饭我去找虎子,脚踩在地上还是痛。虎子他娘坐在门墩石上纳鞋底子。门紧闭着。我问,三娘,虎子呢?没在家!少来勾搭我家虎子!他娘头都不抬地说。
我没趣地走开。我绕到他家后墙外,他家后墙外有一棵桑树,十几米高,我一根烟的工夫就爬到树杈上。果不出我所料,虎子一个人爬在房子的木柜子上玩木头手枪哩。我就学猫头鹰叫,虎子起初没有听见,我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口哨,这回他听见了,他拉开房门四下乱瞅,我又打了一个口哨,他看见了我。我给他手势让他出来。他沿着靠后墙的麦草堆翻出来了。他的两个眼窝都变成熊猫眼。我溜下树,很快,我们就消失在后头的玉米地里。他问我,毛蛋和碎球是不是也被关到家里了?我摇头说不知道。他说,走,一块去解救他们。我们饶不了狗日的山东客。我们钻出了玉米地就看见碎球和毛蛋也从玉米地钻出来,他们也是刚逃出来的。我一看碎球,他的胳膊上到处都是青紫斑块。我们重新回到了玉米地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虎子说,哥儿们,怕了吗?怕个球!我们几个异口同声。好!虎子说,好样的!他说,狗日的山东客,我们不会放过他。他说,这一回,我们不偷西瓜,一心收拾山东客。他说,把弹弓都带上,然后吩咐碎球把望远镜也带上。碎球他二舅是个火车司机,那个望远镜就是他二舅送他的。
我们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天,不但水磨村,就连方圆几个村子的人都跑到口镇东边的水库看热闹去了。听说,水库里钻进一条大蟒蛇,有浇地的人看见了,说,有碎娃胳膊那么粗,十几丈长哩。后来呢?跑了。跑到水库南边的玉米地去了。奇怪的是,水库里的水从此有了一种中药的味道。几里外就能闻到,直扑人的鼻子哩。都说,这水能治皮肤病,不管啥样的皮肤病,在水库洗一洗就好了。几天的工夫,水库边就围了密密麻麻卷起裤腿的人群,连城里的人都开着小车也来洗了。有人还拿上塑料壶把神水带回去。
校厂他娘偏偏在这一天给瓜客侯老三送饭。她每次去都不带校厂。校厂给我们说过,说他娘说的,跑那么远的路就为吃那几口瓜?娘给你带回来还不行吗?
校厂他爹在四百里外的铜川的煤矿开矿车,一两年也不回了水磨村一次。有次我去皂荚树下面时听见村里两个大人小声说校厂他爹在外面有野婆娘。不然,那么长的时间,他爹能憋得住吗?就算他爹能憋住,裆里那团东西能忍住吗?
校厂他娘在生下校厂后就再没怀上,校厂都十三了,比我们几个还大一两岁。有人对校厂娘说,趁地里还能打庄稼,抓紧再种一茬子。他娘红了脸不说话,只叹气。有人说,就算校厂他娘裆里的那三寸地再好,人家不往里面撒种子,再好的地有屁用呢?
校厂他娘模样一般,眼睛小如酸枣核,可皮肤白,身形也很顺溜。再说了,他娘性子好,见了村子的人,不笑不搭话,一笑脸蛋上的酒窝比喇叭花还好看。校厂娘穿了件蓝底白碎花的短袖,裤子紧巴巴的,把腿裹得很紧,屁股就格外的翘,格外的惹眼。
校厂娘去瓜地送饭的消息是毛蛋报告给虎子的。虎子抓起弹弓对碎球说,望远镜拿上叫上弟兄们出发。
我们爬在河渠边拿望远镜一望,侯老三和校厂娘就被圈进了那两个圆圈里。侯老三没有像往常一样顺手从床板底下摸抱出西瓜,他走进瓜地里,看看这个,敲敲那个,最后掐了一个抱到瓜庵里,那是他给校厂娘挑的。
校厂娘坐在侯老三坐过的木墩上小口小口地吃西瓜,她吃得不慌不忙,吃得四平八稳,吃得眉开眼笑。还拿手绢时不时地抹一下嘴角。
虎子一挥手说,走,从玉米地那边绕过去。我们弓着腰往前跑,他还吩咐拿好弹弓。我们的裤子口袋装满了指甲盖大的硬土疙瘩,鼓鼓囊囊的,那是我们的弹药。虎子用铁盒子装了许多干蒺藜。穿过玉米地,我们看见侯老三正在西瓜地拔指甲花。拔完指甲花,他又到苜蓿地边的枸树上摘了几片枸叶。他要干什么?我想起来了姐姐给我捂指甲的情景来,她把指甲花茎秆捣碎,再掺一点白矾,然后用枸树叶缠裹起来,经过一个夜晚,第二天打开树叶,指甲就变成红红的。姐姐还吓唬我不要放屁,说一放屁,捂出的颜色就淡,要想捂出红红的指甲就得憋住屁眼。村里说瓜客给瓜地种的指甲花是用来给校厂娘捂红指甲的。我从虎子手里接过望远镜。她娘的手指甲果真粉红粉红的,像一片片粉红的花瓣。我就想,这么好看的指甲,他娘一定憋了很久的屁眼吧。山东客对校厂娘说了句什么,校厂娘就笑眯眯地把手伸给他。侯老三捧起校厂娘绵软的手看,看过来看过去,看完手心看手背,看完手背又看手心,没完没了地看。一只手有什么好看的呢?他一定是在看那一朵朵盛开的花瓣哩。
瓜庵前头栽了两根木桩,木桩间拉了一根铁丝。现在侯老三把一张床单搭在铁丝上,他这么一搭我们都看不到瓜庵里了。侯老三和校厂娘演员一样躲在幕后。
侯老三一进去就不出来了,校厂娘也不露面。他们在瓜庵里干什么?过了会儿,校厂娘走出瓜庵,她走向一旁的苜蓿地。她朝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就猫下身子,她以极快的速度拽下裤子,她那光亮亮的白屁股在日头下是那样的耀眼。大概是尿憋的,她蹲在苜蓿上尿尿。她大约没有想到有几双眼睛在盯住她的光屁股愣愣地看。
她再次钻进瓜庵里。这一次,再也没有出来。瓜庵前吊着几个蚂蚱笼子,石榴状的,葫芦状的,一看就是侯老三编的。起初,我们只听到蚂蚱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悠长。叫声偶尔一住,瓜庵却是安静的。
虎子示意我们跟上他。我们悄悄地从侧面靠近瓜庵。也许是里面的人太专注了,他们一点也没发觉。瓜庵后面也用床单遮挡住了。我捡起一截干树枝,轻轻挑开床单角。山东客坐在床边,怀里抱着校厂娘,校厂娘猫一样缩在山东客怀里。山东客还拿他的黑脸不停地往校厂娘脸上蹭,来来回回地蹭。校厂娘闭上眼,迷迷糊糊,喝了迷魂汤一样。虎子在后面拽我,我轻轻一退,虎子看了一眼就猫腰绕到瓜庵前头,把蒺藜撒了一地,就在他掉过头的时候意外地看见掉在瓜庵后头的一盒洋火,他捡起火柴盒,我看见他嘴角挂起笑。一准是山东客掉的,狗日平日里旱烟不离嘴。虎子在我们耳边嘀咕了一句。我们悄然向玉米地撤退。就剩下虎子一个人。我们刚撤到玉米地边,瓜庵就冒起了火光,很快就听见噼噼啪啪柴草燃烧的声响,虎子野兔一样三两下就蹦到玉米地里。
瓜庵的火苗一下子蹿上来了,校厂娘和山东客都光着脚跑出来,大概是被蒺藜扎痛了,两个人青蛙一样跳来跳去。
开火!虎子一声令下,乱弹齐发。碎球一弹弓打在山东客啥地方,他杀猪般嚎叫。校厂娘竟呜呜地哭开了。
“红指甲,白屁股,绿皮的西瓜大又圆……”虎子带头一喊,我们都喊开了。这喊声把玉米叶子震得哗啦哗啦的。
水磨村的人们从口镇看完稀奇回来才听说瓜地着了火。山东客说都怪自己大意,打了个盹,瓜庵就失火了。水磨村的人都埋怨侯老三,你个烟鬼,着火了也不知道。要不是人家校厂娘送饭看见了你早就变成一堆灰了,人家校厂娘救了你一条狗命。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侯老三不但没有找我们几个的茬,还在夜里抱上西瓜去我们几个家里,说上次的事都怪他。关于失火事件,他一个字都没提。
过了几天,虎子把几个人召集在一起说,走,今天去苜蓿地那边捉知了。我们拿上弹弓出发了。苜蓿地挨西瓜地一边有许多杨树,树枝上,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嘹亮。
山东客显然注意到我们,他老远就笑呵呵地走过来,说,热了吧,热了就到地里去吃口瓜。他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我们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虎子,虎子一摆头说,走,吃瓜去!我们一个个吃了个肚子圆。侯老三摸着碎球的头对我们几个说,往后想吃瓜了就来,这么大一片瓜地,你们能吃多少啊!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那天水磨村落了一场雪。有人突然才想起了校厂娘,说校厂娘呢?好些天都没见校厂娘了。后来才听说校厂爹出了事,说他爹被压在八百多米深的矿井下。听说他娘直到那时才见到了他爹的另一个女人。据说那女人操一口浓重的甘肃平凉腔,二十七八,长得也有几分秀气。甘肃女人有个碎女娃,五六岁,皮肤黑黑的,眼睛小小的,鼻梁高高的,看起来像校厂爹脱了层皮,只有嘴角像甘肃女人。
还听说,甘肃女人把一张存折递给校厂娘,存折上是校厂爹的名字,上面有八千多块钱。但校厂娘没有要。甘肃女人还对校厂娘说,大庆是个好人。大庆就是校厂他爹。
校厂娘回到水磨村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都忙活开了,蒸年馍,扫屋顶,要不了几天,就是大年初一了。
校厂娘还带回了一个叫小月的碎女娃。甘肃女人把自个娃留给校厂娘就不见了踪影。有人埋怨校厂娘,不该把那个娃带回水磨村。可校厂娘啥都没有听见,也许,她听见了装作听不见。
我娘吩咐我把蒸好的年馍给校厂娘送过去的时候,我看见了虎子娘和村里几个妇女都在校厂家。她们给校厂送去了新棉鞋,给碎女娃送去了扎头的红头绳。他娘依然收拾得很光鲜,只是话却分明地少了。
第二年春天,谷雨还没到,山东客就来了,他比以往哪一年都来得早。听说这一次他来了就不走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看见校厂娘和山东客抬着一桶水浇校厂家院子的丝瓜,丝瓜的藤蔓扯得好长,爬上了墙头。要不了多久,瓜蔓上就会开出黄灿灿的小花来……
作者简介:高涛,男,陕西乾县人。业余写作。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西安市某市政企业。2007年开始小说写作,先后在《西南军事文学》《芳草》《鸭绿江》《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延河》《文学界》《山花》《星火》《延安文学》《鹿鸣》等发表小说三十余篇。小说《西瓜熟了就变甜》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选编的21世纪年度小说年选《2012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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