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记者：李运恒

从中科院博士被骗至缅甸一年被解救，到臭名昭著的缅甸妙瓦底kk园区，连日来，关于缅甸电信诈骗的新闻备受关注。强迫参与电信诈骗、关水牢、被电击甚至被倒卖等一系列恶行被曝光，然而当人被骗至缅甸后，其国内家人却只能无助等待。据央视报道，仅仅在缅泰边境的妙瓦底，就有上百个诈骗园区，加上盘踞在缅北部分地区的诈骗集团，总计至少有1000个园区，每天有超过10万人在实施电信诈骗。

8月15日至16日，中国公安部、泰国警察总署、缅甸警察总部、老挝公安部在泰国清迈联合举行针对本区域赌诈及衍生的人口贩运、绑架、非法拘禁等犯罪的专项合作打击行动启动会，决定设立联合行动点，严厉打击本区域电信网络诈骗和网络赌博犯罪，坚决扭转人口贩运及绑架、拘禁等犯罪高发态势。

根据中国驻缅甸大使馆发布的消息，8月23日，6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在仰光国际机场由缅甸警方分批移交给中国警方工作组，被押解回国。这些嫌疑人所在的诈骗团伙在缅甸妙瓦底以高薪招工为由，大肆诱骗中国籍人员从事网络投资理财类诈骗。这是继今年6月押解6名在缅电诈犯罪嫌疑人回国后再次押解。上述6人均涉嫌诈骗罪，其中一人为赌诈团伙骨干头目，是打击电诈犯罪的重点对象。

随后，又有5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于8月24日在仰光国际机场由缅甸警方移交给中国警方工作组，被押解回国。上述5名嫌疑人在缅甸妙瓦底通过“杀猪盘”诱骗受害者至虚假网络投资平台，在前期小额投入返利后诱导进行大额投资。8月25日、26日，分别又有8名和5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在仰光国际机场由缅甸警方移交给中国警方工作组押解回国。

云南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缅甸研究院副研究员钟小鑫在中缅边境。受访者供图

不少从缅北返回国内的中国人表示，缅北电信诈骗的真实状况比电影《孤注一掷》更甚，缅北到底为何成为电信诈骗集团的“天堂”，又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8月24日，新黄河记者专访了云南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缅甸研究院副研究员钟小鑫。钟小鑫认为，这是历史等多方面原因促成的局面。当地拥有长期以来的“犯罪基因”，而当下毒品生意转型，又一定程度上迎合了电信诈骗产业发展。

“无政府状态”的“飞地”

多年来，钟小鑫一直专注于缅甸社会文化、政治人类学的研究，谈起缅甸东北部的现状，钟小鑫认为，这是历史等多方面原因促成的局面。在英属殖民时期，也就是1885年-1948年，英国对缅甸地区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殖民政策，分治政策的影响一直延续到当下。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1947年2月9日召开的首次“彬龙会议”，这是缅甸为讨论建立联邦而在掸邦彬龙镇召开的少数民族代表会议。由昂山素季的父亲昂山将军主持，与会的缅族、掸族、克钦族和钦族领导人同意联合起来，共同努力结束英国的殖民统治，在获取独立后建立统一的缅甸联邦，并签署了《彬龙协议》。

本次会议取得的成果被称为“彬龙共识”，允许各个少数民族地区在国家政治中享有充分自治，允许少数民族在加入联邦10年后，自行决定是否继续留在缅甸联邦体制之中。但也正是这条民族自决原则为日后缅甸民族冲突埋下隐患。

这样的政策也让缅甸东北部的少数民族地区形成了割据状态，各个地方武装力量控制着自己的地盘。而70多年来系列变化，也让这些地区的局势和军阀割据状态愈加复杂。

根据钟小鑫掌握的数据，目前缅甸东北部有大大小小超过10个军阀集团。

在钟小鑫看来，这样的割据状态，无疑让这些地区形成了一种“无政府状态”的“飞地”。正因为整个缅北地区有这样的历史原因，以及某种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形成了各自占山为王的状态，从而也为一些非法产业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先天条件。

由于历史和地理位置的原因，缅北部分地区的华人非常聚集，包括一些持“中国认同”的人。

这样的原因也让缅北的很多地区使用中文、流通中国货币，沿用中国的信息技术等，甚至模仿中国的制度建设。人类学家汉斯·史坦穆勒的《佤邦：缅甸高地上的山寨中国》一书也着重呈现了这种状态，佤邦是缅甸东北部的一个地区，面积与昆明市相当，由地方武装“佤邦联合军”统治。钟小鑫介绍，佤联军是缅甸民地武中力量最大的一支，拥有十万军队和预备役。

“不用会说外语的中国人也可以在当地正常交流生活”，缅北地区一系列地缘优势，为之后针对中国人的电信诈骗埋下伏笔，这样的局面也成为从事电诈的中国人能够在该地区站稳脚跟的重要原因。

毒品生意转型之下，迎合了电信诈骗产业发展

为什么缅北能成为电信诈骗集团的温床？钟小鑫分析，首要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的犯罪历史传统。这里地处因种植和贩卖毒品而闻名的“金三角”，金三角是指位于泰国、缅甸和老挝三国边境地区的一个三角形地带，这一地区长期盛产罂粟等毒品，而缅甸东北部的部分地区就地处“金三角”的核心范围内。

缅甸东北部地区历来人员复杂，犯罪产业聚集，非法产业链盛行。“包括赌场生意，因为不受管控，当地一直非常发达，也衍生出很多其他犯罪行为。”钟小鑫介绍，当地拥有长期以来的犯罪基因，“也正是这样的背景，这里也一度是罪犯者的天堂，大量罪犯为躲避刑事处罚逃至缅北地区，以及一些国内的欠债者为了躲债也偷渡至此。”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国对毒品打击力度非常大，金三角的罂粟种植和毒品贸易遭遇到重创，包括世界舆论的影响等，当地也推行了一系列替代种植的措施，包括种植香蕉、橡胶等经济作物。但这样的举措对于当地武装势力来说，收入和经费大幅减少，运营压力增加。若要维持军队运行势必要拓展其他产业增加收入。

钟小鑫坦言，毒品生意的转型之下，一定程度上迎合了电信诈骗产业的发展。

另一个背景，电信诈骗最早起源于我国台湾地区，随后蔓延至大陆的福建等地，在中国对于电信诈骗的高压打击下，这些诈骗团伙又出走东南亚地区，包括菲律宾、柬埔寨、老挝等地。钟小鑫介绍，但随着各国对于电信诈骗的打击，特别是中国与其他东南亚国家的联合执法行动，让很多诈骗团伙开始寻找新的藏匿地。根据新华社报道，2019年8月28日，2架从柬埔寨金边起飞的中国民航包机降落在重庆江北国际机场，150名涉嫌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被重庆警方押解回国，初步核查涉及全国28个省市的100余起案件，涉案金额近亿元。

这些诈骗团伙最终发现缅北有最天然的发展优势，纷纷涌入妙瓦底、大其力、果敢、佤邦、小孟拉等地。也正是因为当地的“无政府状态”，“没有法律，没有约束”。

钟小鑫分析，当地武装势力也恰恰需要这种可以替代毒品生意的产业，甚至可以说跟很多地方武装力量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收取的税金像维护当地赌场一样来维护电信诈骗的园区。可以说，不管是赌场还是毒品，包括电信诈骗等其他的一些非法产业，幕后都与当地的民族武装力量勾结在一起。至少赌场跟电信诈骗肯定是有关联的。”

根据央视报道，2021年2月以来，缅甸国内紧张局势加剧，这为电信诈骗集团纷纷入驻缅北、缅东，并与当地地方势力形成“利益共同体”提供了更多的空间。

电影《孤注一掷》剧照。图源网络

跟其他非法产业相比，电信诈骗在缅北尚属新产业，历史非常短暂。钟小鑫认为，总的来说，这是一个逐步演变的过程，电信诈骗集团是慢慢从其他地方汇聚到缅北。

另一个地理条件，中缅两国有20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且地形复杂，这样的地理条件，给偷渡制造了便利条件。另有分析称，现在聚集在缅甸地区从事电信诈骗的人数已多达数十万。不过，新冠疫情之后，由于边境管控的不断加强，从中缅边境的偷渡情况已经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执法之难

博彩业与电信诈骗业在缅北的聚集和兴起，既对中国民众的人身和财产安全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也关系到中国边疆地区的繁荣、发展与稳定，并对中缅关系形成了冲击。钟小鑫认为，如何对电信诈骗进行有效治理，已经成为非常严峻的现实问题。

钟小鑫分析，想要依靠缅甸政府采取联合执法去打击缅北电信诈骗，其实非常困难。首先是因为缅北军阀割据以及相对自治的状态，其次我国也无法直接前往缅北进行异国执法。

“联合执法的作用，一定程度上对缅北电信诈骗集团有震慑作用，但直接摧毁缅北的各大园区是很难的。”不过，也可以看到，通过我国大力宣传反诈知识，大大提高了公众的警惕性，包括切断这些诈骗集团的金融、信息线等一些执法手段，也有一定成效。

此外，钟小鑫也判断，在高薪的诱惑下，大部分成年人是可以意识到前往缅北可能会从事非法产业的，但自愿和被迫前往缅北人员的具体比例是不好判断。根据钟小鑫的了解，在疫情之前，缅北的电信诈骗集团并没有发展到现在这种疯狂的态势，危险程度也没有这么高，强迫性要求参与电信诈骗的事也并不多，自主参与者较多。因为疫情之前中缅边境容易跨越，各大园区都有源源不断的人力补充。新冠疫情暴发之后，中缅边境得到了有效的管控，加上我国对电信诈骗的宣传力度不断加强，缅北各大园区开始出现人力资源的危机，被迫参与电诈以及人口买卖等恶性情况开始盛行。

8月26日，5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在仰光国际机场由缅甸警方移交给中国警方工作组押解回国。图源中国驻缅甸大使馆

钟小鑫还提出建议，对于那些不顾中方立场和利益继续支持和鼓励电信诈骗集团发展的地方武装力量，应该实行相关的政治与经济制裁措施。与此同时，还应努力协调缅甸当局与缅北民族地方武装在打击缅北博彩业和电信诈骗业问题上达成共识。

学术研究的原因，钟小鑫近年来多次前往缅甸，但主要是前往缅甸中央政府管控区域，十年前也曾去过缅北的克钦邦和掸邦，但彼时电信诈骗还未出现在当地。钟小鑫认为，包括缅甸当地也没有预料到，缅北的电信诈骗发展速度如此之快，短短几年时间，就大量聚集在一起。新冠疫情暴发后，这些诈骗产业更是愈演愈烈，井喷式发展。关于中泰缅老四国联合发起的专项行动，钟小鑫认为，这是澜湄合作框架下的一些惯常做法，“想要根治，任重道远。但从整体看，缅北电信诈骗产业已经有走下坡路的趋势，这是可以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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